马奇坚持自称他是一名教师,坚决不接受大师的头衔。他还有一个特点,就是不做咨询,不介入实务,即便在担任花旗公司行为科学理事会主席时也是如此,惟一例外的是曾经给花旗公司的老总约翰·里德提出过一次关于并购的疑问。而这一疑问也不是因为面对老总,而是作为相交甚深的朋友提出的。按照他自己开玩笑的说法,他给人们的惟一建议是生孩子。
但是,马奇不是远离人间烟火。他十分关注现实,只不过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关注。比如,他的领导力课程,最主要的教材是两本小说,一本《堂吉诃德》,一本《战争与和平》,此外还有莎士比亚的《奥赛罗》,萧伯纳的《圣女贞德》。他的著作,处处贴近现实,以至于人们把他看做是以经验校正理论的高手。从他的课程中可以看出,他关注现实的角度与众不同,两部小说作为教材,八本诗集抒发心声,很有点身在红尘之外而心系社会苍生的味道。正是这种心态,奠定了马奇的学术地位。
他坚守着理论只能解释世界、绝不改造世界的底线,不越雷池一步。
马奇通过堂吉诃德告诉人们,世人都追求结果的成功,但是堂吉诃德展示的是行动的正当性,他从不关心结果,只关心自己作为一名骑士的行为。在马奇的著作中,强调身份的逻辑超越了强调因果的逻辑,其中就包含着堂吉诃德的影子。也许,如果马奇老头知道了中国楚汉相争的故事,恐怕会对刘邦嗤之以鼻,而把项羽当做真正的领导者。这种对功利性的排斥,彰显出真正的人文精神。对于领导者,马奇强调两个追求,一是快乐,二是美感,并寄希望以此来校正权力和成就对领导者作为人的本性的扭曲。所以,他倾慕那些能够把工作备忘录写得犹如诗篇般美丽的经理人。他反对的,是工商企业对华尔街的敏感超过了对生活的敏感。
马奇给经理人的非实务性建议是:学习并不容易。人们面对的现实世界信号微弱,过于嘈杂,经验不足,因果复杂。因此,要了解这个世界,需要的是“水磨功夫”。不要试图快速奋进,不要浅尝辄止,快餐能够充饥但吃不出味道,只有慢餐才能细细品味。所以,他专门出过一本诗集《慢慢学》,以人文追求对抗功利追求,以《慢慢学》对抗《快公司》。
但是,如果仅仅只有上述特点,那就不是马奇,而是写出《草叶集》的惠特曼。马奇受过严格的科学训练,他的抽象表达、逻辑推理都是常人所不能比拟的。读他的书,看他的文章,你会感到严谨而求实的科学精神在支配着他。因此,他才能够同西蒙、科恩等科学家密切合作,沿着科学方法的道路构建出类似于物理学、生物学的管理学巨著。那些层出不穷的命题,那种符号化、抽象化的数理逻辑表述,使马奇的著作显得“干巴巴”的没有一点水分。马奇的著作之所以难读,问题就出在符号化和抽象化上。尤其是对中国的文人,汉语本身的表形功能远远强于推理功能,更难把握那些抽象概念。一本不算太厚的《组织》,竟然出现了260个用标准形式陈述的组织行为命题,这是多数人看见就头疼的。
抽象的东西没有具象的东西好理解,但这不能作为排斥抽象的理由。一位曾经担任过教育部领导的官员,谈过这样一件趣事:文革后期推荐上大学,这位官员当时是教师,去招生时要测验一下**的基础知识,就问了个最简单的问题:“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多少?”考生面面相觑答不上来。于是他换了个表达方式问道:“半个馍加半个馍等于多少?”考生异口同声高呼“一个馍”。可见,必须经过适当的学习和训练,才能理解抽象表述。看不懂马奇,正是因为其抽象,但唯其抽象,才可更有普遍解释力。所以,务实的经理可以不看马奇,通俗的报章可以不用马奇,但如果大学的教授也不读马奇,就多少有点“杯具”色彩了。
正是马奇的科学性追求,使他的学问有了坚实的根基。也正是由于他坚持不改以理性为宗旨,使他超越了人文学者常见的逻辑不足。同时,马奇又给理性分析注入的人文内涵,使理性不再是冷冰冰的形式主义建构,而充满了对人自身的关怀和悲悯。而人文精神的渗透,又使马奇超越了科学主义的技术崇拜。他对技术至上的嘲讽,对人类社会不确定性的强调,使他的科学观扎根于人类自身的体验和情感。通过这种人文和科学的双向穿梭,马奇打通了科学管理和人际关系的障碍,取得了组织理论的新造诣。经济学家约翰·帕杰特认为,马奇对组织理论的贡献,可以同迈尔斯·戴维斯(Miles Davis)对爵士乐的贡献相媲美。仅这一句评价,就足以在管理思想史上留下足迹。
在技术至上的美国,马奇强调人文。假如马奇来到人文底蕴丰厚的中国,恐怕就会掉转方向强调科学。他在课堂上大讲堂吉诃德,但并不是希望人人都成为堂吉诃德。按他自己的说法,在美国的社会情境中,他要把经理和企业家推向堂吉诃德;但万一这些人都跑到堂吉诃德那一边,他就要掉头把这些人再拉回来。马奇的这种自我认知,正反映出知识分子在社会中应有的作用。所以,看马奇的著作,得其意而忘其言,会其神而弃其形,可能是正道。